第一章
傍晚。
细蒙蒙的小雨从天而降,在路灯外缘交织成一团湿淋淋的光幕。
程宗扬默默在街道上走着,心情一片阴霾。
一只黑猫出现在街角。黄褐色的眼珠望着他,然後慢慢走过街道。黑色的尾巴微微一甩。显示出雨水的痕迹。
怀里抱的纸箱掉在地上,里头的纸片像蝴蝶一样飞出,随即被雨水打湿,零乱地贴在路面上。
程宗扬本能地伸出手,想捡起这些曾经凝聚了他心血的文件。
他愣了一下。然後把手插进口袋,默默走开。
还有什麽用呢?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一切。
一个老人出现在他身边,混浊的眼睛望着虚空,慢吞吞说:你的世界黯淡无光。
脚下的街道突然消失,程宗扬彷佛从悬崖跌落,向着没有尽头的深渊直堕下去,耳边回响着那句谶语般的低语。
你的世界黯淡无光。
你的世界黯淡无光……程宗扬伸出手,像一个无助的溺水者,试图抓紧一根不存在的稻草。然而只有手中空虚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「宗扬……」一个声音在唤他。
「宗扬……」那声音优美而纯净,像溪间的泉水,却带着几分惶急。
「宗扬!」程宗扬惊醒过来,背上又湿又冷,满是冷汗。他怔了一会儿,才认出眼前这个狭小的房间。
路灯昏暗的光影透过窗帘,落在那双白皙的手臂上。程宗扬扭过脸,勉强露出一个笑容。
叶紫玫拥住他,心有余悸地说:「你一直在发抖,出了好多汗。吓死我了……宗扬,你又做梦了?」程宗扬没有作声,只是拥紧了自己的女友。
同样的梦境从他接到那份通知时就开始了。
三年前,程度宗扬从英文系毕业,进入这家策划公司。在工作中,他几乎投了自己所有的精力,凭着这样的努力付出,程宗扬很快成为公司骨干。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,在他即将踏上成功之路时,却接到了一份裁员通知。
「我们很欣赏你的能力,但是很可惜,公司目前遇到了困境,不得不……」主管不无惋惜地对他说。
程宗扬很清楚他想说什麽。优秀并不是被裁的藉口,问题是他不该表现得太优秀,以至於在金融风暴来临前,获得了一份符合他能力的高薪。
这是一个可笑的悖论,自己努力工作,希望显示自己的价值,结果刚刚拿到一份还过得去的薪水,就成为公司第一批裁员的目标。相反,如果懒惰一点,拿一份比现在低一半的薪水,却可能安全无事。
「谢谢。」程宗扬平静地接受了通知,整理好个人物品,领取了一份不少也不多的遣散费,随即离开了公司,成为失业大军中的一员。
但在程宗扬内心,远没有他表现得那样平静。作为一个刚刚工作三年的年轻人,程宗扬并没有太多积蓄。在失业前不久,他拿出所有积蓄作为头期款,预订了一套一年後交付的预售屋。
直到程宗扬投递出大量简历却毫无回音的时候,他才知道这次失业多麽不合时宜。几乎所有的公司都在裁员,几乎所有公司都在裁掉那些刚加入公司不超过五年,还没有来得及积累人脉,却获得高薪的人员。了解到这些状况後,程宗扬的压力陡然增大。
那套预售屋每个月的还贷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压力,他还要支付目前住房的租金,进行必要的消费。而他的收入为零。更可怕的是,谁都不知道这种局面将持续多久。
「睡不着吗?」一只柔软的手掌放在他胸口,在那里温柔地按摩着。接着女友白净的脸庞移来,轻轻贴在他胸口,感受着他的心跳。
叶紫玫是他相恋四年的女友,现在在一家航空公司作空中小姐。本来他们计划要在一年内结婚,所以才购置了房子,可现在,一切都要推迟了。
那只手掌慢慢向下移去,在他小腹轻柔地摩挲。程宗扬舒了口气,心里的郁结慢慢化开。他搂住自己的女友,在她唇瓣一吻,然後舔了舔她的唇角。
叶紫玫推了他一把,然後乖乖钻进被子。接着,一张柔软的小嘴含住他的龟头,温柔地舔舐起来。
舔舐唇角的小动作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,表示他想让紫玫为自己口交。以往程宗扬总要呵哄半天,叶紫玫才肯亲吻他的阳具。但自从他失业後,叶紫玫就从来没有拒绝过。
一股酥爽的快感从下体升起,程宗扬两手枕在脑後,感受着女友温暖而柔润的口腔。像每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一样,程宗扬非常自负。而这次失业对他的打击也比想像中要大了许多。突然之间失去工作,不仅打乱了程宗扬的生活节奏,更使得他心里充满了挫败感。
生活突然间变得面目全非,为获得一份工作,他每天投递出无数份求职信,而回答他的,只有冰冷的拒绝。在这样黯淡的日子,唯一能带给他安慰的,只有身边的美丽女友。
心里郁结的压力渐渐散开。程宗扬打开床头的台灯,房间里亮了起来。他心爱的女友正乖乖伏在他腿间,细致地吞吐着他的阳具。灯光下,她洁白的身体散发着柔和的肤光,像白玉一样莹润。
在大学时候,叶紫玫就是有名的校花,不仅长相甜美,气质出众,而且拥有令人羡慕的身材。相比之下,程宗扬就平凡了许多,家世也远远不及叶家。然而两个人却走到了一起,彼此相爱。
程宗扬抱起女友,从後面进入她体内。叶紫玫侧过脸,丝一般的长发垂在颈侧,微微挺起腰,温柔地容纳下他的阳具。
程宗扬紧紧搂着叶紫玫,彷佛一松手,她就会消失不见。这一刻,女友柔软的身体带给他无比安慰。程宗扬把所有的压抑和不快都抛在脑後,疯狂地与女友做着爱,直到把自己多余的精力全部发泄出去。
「累了吗?」两个人拥在一起,叶紫玫轻声问。
程宗扬露出一个笑容,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,「和你在一起怎麽会累呢?」叶紫玫白了他一眼,然後说:「那个面试……」程宗扬手指僵了一下。
失去工作这一个月,程宗扬投递出无数求职信,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。叶紫玫却通过父亲的关系,在上海谋得一个面试机会。
如果是以前,程宗扬根本不会理睬这样的面试。他很清楚,那个职位并不适合自己。一成不变的朝九晚五,忙碌而无聊的工作,一天接一天地熬资历,等待晋陞的机会,自己想要的东西并非如此,但现在已经没有选择。
「我会去的。」程宗扬说。
叶紫玫看了下时间,匆忙起身,在浴室里洗过身体,然後包着浴巾出来。看到她傲人的身材,程宗扬忍不住抱住她,在她丰挺的乳房峰轻轻咬了一口。
「别闹了,我要赶早班的飞机。」叶紫玫换上内衣,套上透明的连裤丝袜,穿上天蓝色的空姐制服,结好领巾,然後俯下身,在他耳边说:「我今天飞上海,会在那边休息两天。」叶紫玫眼睛湿淋淋的,散发出迷人的羞色,小声说:「上次买的那套内衣,我还没有穿过,到时候你带来,我穿上和你搞。」程宗扬心里一热。
叶紫玫在他唇上一吻,「我走了,你再睡一会儿。」随着她的离开,房间重新陷入黑暗。
程宗扬并不担心工作。叶紫玫的父亲叶行南,是一家制药公司的老总,人面极广,有他出面,获得这份工作并不困难。只是得到这份工作,就意味着他将成为一个小职员,慢慢地熬资历,像蚁巢中的工蚁一样,依照既定的轨道一成不变地走下去。
这样子作……真的可以吗?自己实在觉得很迷惘。
未出社会前,自己也曾雄心万丈,预备先存几年钱後,辞职自行创业,十几二十年後,说不定就能建立自己的企业王国。那时候的豪情壮志,这麽快就要在现实之前低头了吗?自己还曾在酒後发过豪语,哪怕不择手段,也要出人头地,成就事业,如今……不择手段的决心,甚至连月底房贷的压力都承受不起……程宗扬苦笑起来,觉得年少轻狂这四个字,真是很讽刺,尽管……自己横看竖看都还不算老。
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响起。
「宗扬!我们约好打球的,你小子不会忘了吧?小心我穿越了,你再想找我打球,就找不到了。」是段强,程宗扬从小的死党,一个富家公子哥,重度的小说动漫迷,对穿越类作品极度狂热。
从程宗扬认识他开始,段强就每天梦想着要穿越到另一个时空,开始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。
还是九岁的时候,段强告诉他,「你知道吗?每年全世界至少有四万人没有任何原因的失踪,就好比两个人正在说话,突然之间其中一个就凭空消失了,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。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?」程宗扬摇摇头。
「他们是穿越了!到了另外一个时空!」段强得意地说:「我在书上看到过,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,还有许多平行世界,当其中一个世界与我们这个世界发生联系时,就会产生穿越现象。」「是吗?」「你听说过没有?有个人在路上走着,突然被一道紫色的闪电劈中,等他醒过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古代!」从那以後,每到下雨的时候,段强都坚持不打伞。
「还有一个人,乘电梯的时候,一打开电梯门,发现自己来到另外一个世界。然後他遇到一个老人,才知道自己到了魔法世界。」那天段强坐了一整天电梯,坚持在每一层都要打开看看,看是不是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。害得那家公司所有人都陪着他一层一层上下。假如他父亲不是公司的董事,保安早就把这个捣乱的孩子请出去了。
幸好段强只玩了一天,因为他第二天发现,学校也有一个穿越点。
「你发现没有?隔壁班的小胖不见了!」段强神秘兮兮地告诉他,「我最後一次见到他,他正在爬学校的窗户。然後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!他肯定是穿越了!」於是段强每天都要爬那个窗户。作为他的死党,程宗扬也只好每天陪着他爬。直到他们听说小胖原来是转校才放弃。
挂断电话,程宗扬忽然发现,自己挺怀念这个老友的。也好,就打场球散散心吧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赶到篮球馆,段强已经开始热身了。
「宗扬,看我的三分!」段强跳起来一投,竟然是一个漂亮的空心入网。
「怎麽样!」「再投一个,如果还能中,我就请你吃饭!」「投就投!」段强拿起球,又是一记三分。结果力量不足,球还没碰到篮筐就掉了下去。
两个人都笑了起来。
「还是蒙的啊。」「你蒙个让我看看。」程宗扬换了球鞋,跳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。然後拿起球,在三分线外一记远投,球碰在篮筐上,高高弹起。
「找到工作没有?」段强和他无话不谈,知道他现在失业。
「没有。到处都在裁员。」「失业有什麽大不了的。」段强不在乎地说:「我到现在也没有工作,不也过得好好的。」程宗扬一个三步上篮,投中两分,然後说:「大老板的少爷,你何时需要工作?等你有吃饭压力的时候再跟我说吧。」段强耸了耸肩。他老爸的企业迟早要交给他,但看老爸的样子,至少还能干二十年,段强也就安心作个二世祖,对工作毫无兴趣。
「我新交了个女朋友,晚上一起吃饭吧。」「不行。我下午的飞机。」「飞机?去哪儿?」「上海。有一个面试机会,我要去一趟。」「不是吧?」段强怪叫了起来,「你走了我怎麽办呢?」程宗扬啼笑皆非。段强是他最要好的朋友,如果面试顺利的话,以後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。
「什麽工作要跑那麽远?」段强不满地说。
「大概是文字翻译的校对吧。」「这种工作你也干啊?一点意思都没有,你大学时候念的书呢?都用不上吗?」「我大学念的是英文,这已经算不上什麽专业,毕业论文交的是古战史研究,那是个人兴趣,也用不在职场上啊!」其实。程宗扬心里早有动摇,难道真要一辈子当个小职员吗?职位大小不是那麽重要,但……这麽早就确定平平凡凡过一辈子?把曾经有过的创业梦想与野心都放弃,向现实屈服,自己真的甘心吗?
段强泄忿似的把球砸向篮板,然後说:「不打了!休息一会儿。」段强把一瓶水递给他,忽然说:「还记得吗?你小时候说,以後要当得分王。还骗我说,到时候封我当篮板王,把我也骗来跟你一起打球。」程宗扬笑了起来。小时候他最喜欢打篮球,连哄带骗地把段强拉来一起打。
但他的身高长到一米七八就没有再长,这个梦想也就破灭了。
那时候他还想过长大了要当科学家,因为老师说,最值得钦佩的是科学家。
後来他想当太空人,因为在太空漫步的感觉实在太吸引人了。再往後他还想过要当历史学家、文学家、画家……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,有过无数的梦想与憧憬。
不过段强的梦想就很纯粹了。他从小的梦想就是要穿越,看看另外一个世界是什麽样子的。为此他甚至参加过一期野外生存的训练营,但只待了三天就回来了。他说:「野外生存太无聊了。如果我穿越了,只要带一挺机枪就能攻克一座城市!」程宗扬笑了起来,「又不是小孩子了,你还在想穿越?」「那当然!这个世界生活太没意思了。」段强眼睛突然一亮,「宗扬!我跟你一起去上海!」「你去哪儿干什麽?」「那里是北纬三十度线!金字塔、空中花园、百慕大三角……全世界最神秘的事情都发生在那一带,而且我计算过,乘飞机穿越的机率比一般情况下高出一倍,」段强兴奋地说:「说不定我会在扬子江上穿越呢。」看着好友殷切的眼神,程宗扬哑然失笑,「好吧,我们一起去。到时候我们一起穿越!」段强拿起篮球,大声说:「看我的穿越之球!」「噗」的一声,篮球穿网而过。段强举起手,做了个胜利的手势,「穿越成功!」离开篮球馆,程宗扬才注意到外面停着一辆崭新的保时捷卡雷拉。那是段强新买的跑车,黄色的流线型车身宁静中充满无穷动力,程宗扬不晓得要工作多少年,不吃不喝,才买得起这样的跑车,但对段强而言,这不过是今年换的新车。
程宗扬坐到车上,叹了口气说:「开着这样的车,还整天想穿越。」「哈哈,理想的生活总是在别处!」段强说:「我恨不得穿越回去当个孤儿,也不用整天闲得无聊。走了!」「喂,你的机票还没订呢。」「开玩笑,我的机票还用自己去订!」三个小时之後,程宗扬与段强已经乘上飞往上海的航班。除了行李,段强还带了一个巨大的旅行袋,里面放着帐篷、睡袋、防虫剂、药品、太阳能充电器、随身工具,甚至还有书籍和潜水衣。
程宗扬觉得很可笑,「怎麽带这麽多东西?」「这你就不知道了,这都是穿越时的必备物品。帐篷、睡袋用来野营,防虫剂、药品是防护的,充电器用来给照明设备蓄能。还有这些书,都是讲各种产品的基础制作方法。」段强随手翻开一页,「水泥:将石灰和粘土按三比一的比例混合,加水至百分之四十,入窑烧乾,磨碎即可。简单吧。白痴都能学会。」段强拍了拍旅行袋,「有它在手,穿越到哪儿我都不怕!」「为什麽你还带潜水衣呢?」段强说:「万一穿越到水里呢?」程宗扬笑着说:「你可真是个穿越迷。」段强一边把旅行袋塞进头顶的行李箱,一边说:「难道你就不想穿越吗?」程宗扬想了一会儿,「不。我不想穿越。」如果穿越了,谁来偿还房屋贷款呢?
段强坐下来,唉声叹气地说:「难道你连一点梦想都没有,一辈子做个小职员就满足了吗?」满足吗?那种一成不变,平凡到乏味的生活……程宗扬下意识地握紧拳头,然後岔开话题,「带这麽多东西,你不嫌累啊。来,玩个机智问答,如果给你一个穿越的机会,只限你带三样东西,你会带什麽?」段强精神一振,「简单的我就带三样东西:一本《军工制造》,从炼钢到弹药我全都要造;一份历史年表,有了它,我就是半个神仙;再加一挺重机枪——有这三件宝贝在身,我是神挡杀神,佛挡灭佛!」程宗扬笑了起来,「你以为带一本《军工制造》就能造出钢铁、弹药?没有工业基础,你连一颗子弹都造不出来。机枪更没用,子弹打完还不如烧火棍呢。
再说历史年表——你如果穿越能改变历史,历史年表还有个屁用。如果不能改变历史,你还穿越干嘛?再说,万一穿越到与我们历史无关的异世界,你带历史课本去那边教神话吗?」段强抓了抓脑袋,「那你穿越到过去要带什麽?只限三件。」程宗扬想了想,「第一件,我要带一套大百科全书。因为财富可能贬值,而知识不会。然後我要带一把瑞士军刀,功能越多越好。第三件,我会带一袋玻璃珠。」「玻璃珠?」「如果穿越到古代,没有比玻璃珠更方便更容易换钱的了。说不定拿一颗玻璃珠,我就能换一座庄园。」「哈哈,如果你穿越到西方,玻璃珠就不值钱,还不如带一根金条。」「那乾脆让你穿越到恐龙时代,拿金条也没用。」两人在开着玩笑,忽然机身微微一抖,像是遇到气流。接着扩音器里传来机长的声音,「前方有雷暴区域正在形成。各位乘客请系好安全带。不要离开自己的座位。」透过机窗,能看到外面黑色的云层正疯狂地涌动着,云中不时闪过耀眼的电光,飞机受到乱流影响,所有灯光忽然熄灭,陷入一片黑暗,旅客们失声惊叫,空中小姐忙着安抚,场面一片混乱。
段强把脸贴在窗上,望着翻滚的云层,小声说:「使命创造命运啊……」他扭过头,「宗扬!你知道吗?也有日本学生在飞机上搞穿越的,那是一道雷电打中飞机,然後那个学生就穿越去三国了!」程宗扬没好气地说:「雷电打中飞机,唯一会发生的事情就是坠机,去死国有路,三国你就别想了。」正说着,一道强烈的紫色雷电闪过,彷佛一条飞旋的紫蛇透过机窗,朝程宗扬黑色的眼眸射来,程宗扬急忙扭头,正看到段强惊讶的目光,接着那道电光像细针一样刺在他右侧的太阳穴上,发出「嘶」的一声轻响。
飞机终於避开那片雷雨云,安全驶入既定航道,电力回复,所有灯光重新亮了起来,所有的乘客都松了口气。
「咦?这边的两个年轻人呢?」有人忽然发现,靠窗的两个座位空荡荡的,上面那两个年轻人就像凭空消失一般,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
第二章
眼前出现一个紫色的漩涡,它像一个飞速扩张的黑洞,旋转着吞噬一切。身体和意识一同被漩涡吸入,在这个漩涡里,空间和时间都为之扭曲。程宗扬竭力挣扎,却无法摆脱,他意识一点一点模糊,直到失去知觉。
当程宗扬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茂密的草地上,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,空气中浮荡着淡淡的青草气息。
他抬起头,脑中一阵眩晕,右侧的太阳穴传来烧炙般的痛楚。程宗扬难受地捧住头,脑海一片混乱。难道他不是正坐在飞往上海的航班上吗?为什麽会有阳光和草地?
程宗扬再次睁开眼睛。正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泄下来,晒在皮肤上隐隐作痛。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,平缓的丘陵微微起伏着,彷佛大地上青绿色的波涛。四周一片寂静,没有虫鸣,也没有鸟翅掠过天际的声音。
程宗扬迟疑地抬起手,指上有淡青色的草汁。他彷佛从一个梦幻中醒来,睁开眼睛的那一刻,整架飞机,连同机上所有的乘客全都消失了,没有留下一点痕迹。
沉寂中,一声凄厉的号角划破天地。程宗扬猛然抬起头,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,接着他眼神一下变得僵直,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。
在他面前,有一片长约两里的月牙状平原。平原右侧,丘陵下列着一个步兵方阵。他们大都没有头盔,头发挽成椎髻,用布带紮紧,身上穿着黑色的皮甲,方形的甲片上部穿孔,用皮革连缀起来。
最前面一排军士手中握着三米长的戈,戈首平出,呈微微上扬的弧形,用来勾啄敌人。後面一排军士用的是铍,顶部如同短剑,长度超过三米五。而使用最多的则是矛,他们手中的长矛高度达到七米,金属制成的矛尖在阳光下闪动着凛冽的寒光。远远望去,彷佛一片长矛组成的森林。
方阵之前,是三排手握弩机的弩手。他们穿着黑色的布衣,以半跪的姿势蹲在地上,昂首望向前方。这些弩手完全是轻兵装束,身上除了盛放弩矢的箭匣,再没有任何装备。
在方阵之後,有一位戴着板状皮冠的指挥官,他唇上留着两撇八字胡须,腰间佩着一柄长剑,一手按在剑柄上,目视前方。方阵中的军士面无表情,彷佛一群沉默的雕像。寂静中,透出肃杀和死亡的气息。
程宗扬所处的位置是一道形如鱼背的山丘,从这里能够俯视整个战场。他把视线移动平原另一侧,心脏不由猛然跳了一下。如果说目睹了刚才的步兵方阵是令他震惊的话,那麽这时他感到的则是恐惧。
与步兵方阵对峙的,是一群高大的半兽人。程宗扬可以断定,自己决没有见过这个种族。那些半兽人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强悍体魄,最矮小的也超过两米,数以百计的巨人聚在一起,犹如一道巍峨的山峰。
他们穿着粗糙的兽皮甲胄,脖颈粗大,肩背像岩石一样又厚又宽,赤裸的手臂上,虯结的肌肉高高隆起,皮肤犹如青铜。尤为令人生惧的是他们的面容,几乎所有的武士都生有粗长的獠牙,下齿比上齿长出一倍,交相咬紧,宛若雪亮的弯刀。他们眼睛像滴血一样鲜红,鼻翼微微抽动,狰狞的面孔完全不似人类,更像是一群直立行走的野兽。
程宗扬只觉得喉咙发乾。和生活在都市中的大多数现代人一样,他的视力并不好,但现在,他的目光却能够越过整个战场,将所有的细节看得清清楚楚。阳光下,甲胄鲜明的步卒方阵,野兽般凶悍的半兽人都显得如此真切,彷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。
背後传来一阵响声,程宗扬心脏猛然收紧。他恐惧地回过头,看到的却是段强。
段强一边爬一边四处张望,「我们堕机了吗?这是什麽鬼地方?宗扬,前面还有人吗?」程宗扬很想说有。而且有很多。但他说不出话来,只用手指了指。
段强手脚并用趴上山丘。下一瞬间,他的嘴巴猛然张开,就那样僵住了。
「这是什麽?」段强愣愣问道。
程宗扬咽了口吐沫,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「秦军!」服色尚黑,披甲持矛,只有当年横扫六合的大秦军团才有如此气势。自己在大学时候,因为要找毕业论文的题材,对中西各国古战史进行过研究,连带对各种古军械、战法了解很深,像这样明显的特色,一眼就能看出来,而段强当时选的题材是徽章学,不过最後他是花钱买枪手交论文过关的。
「秦军?为什麽会有秦军?」段强说着慢慢张大嘴巴,「我们……我们穿越了?」程宗扬和段强面面相觑,然後同时往身上看去。两人还穿着乘机时的衣服,钥匙、手机、钱包……所有的物品都没少,连程宗扬随身带的一只轻便运动背包都在。可眼前的一切……段强脸上露出梦幻般的表情,无法确定地又问了一句,「我们穿越了?」程宗扬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麽表情。穿越?这麽荒唐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他身上?他想起航班上那个诡异的雷电,不由得打了寒噤。他只是个平凡的小人物,这次飞上海只为找一份工作,从来都没想过要穿越。
段强表情慢慢变得狂喜,他双手握紧拳头,兴奋地喊道:「我们穿越了!我们穿越到秦朝了!」程宗扬望着面前战场,嘴角抽动了一下,「我不知道……」这支军队的装备确实是典型的秦军,可是他们的对手不是六国,也不是匈奴,甚至不是人类,而是两米多高的直立野兽,在小说电影中有个固定的称呼:半兽人!
半兽人中有一个分外高大的武士,他手中握着一柄青铜重斧,粗壮的手臂比正常人腰身还粗,虯屈的长发从脑後披散下来,颈下带着一只野兽的下颌骨,比钢铁还硬的额头高高隆起,凶狞的面孔如同一头嗜血的雄狮。
那名高大的武士昂起头,发出一声充满仇恨的咆哮,然後举起巨大的青铜重斧,往前一挥。在他周围,数以百计的半兽人立刻咆哮而出,犹如一群发怒的野兽,冲向平原。
他们没有骑马,因为没有任何马匹能够支撑他们的体重,而他们奔驰的速度甚至比战马更快。那些半兽人的武器并不精致,但当他们挥舞起那些车轮大小的巨斧,比人头还粗,钉满尖刺的巨槌时,强悍的武力彷佛能撕裂大地。
秦军方阵以四十人为一排,前後十二排,共有四百八十人。弩手三排,共有一百二十人,合计军力六百人。而那些半兽人的数量不下五百,以他们远远超过人类的强悍体魄,实力至少在秦军一倍以上。
面对奔涌而至的半兽人,秦军士卒毫无惧意,冷漠得如同岩石。
戴着板状皮冠的指挥官昂首而立,他身上的甲片比方阵中的士卒更为精致,细密的方形甲片从肩部一直延伸到手背,手指稳稳握住剑柄。等半兽人冲入月牙状的平原,他缓缓拔出长剑,高举过顶,喝道:「弦!」阵前的弩手冷静地踏住弩背,用腿部的力量撑开机括,熟练地装上弩矢。
指挥官长剑慢慢下移,呈四十五度斜指前方,喝道:「望!」弩手扬起头,同时抬起弩机,用弩上精巧的望山瞄向对面的半兽人。
半兽人庞大的身体在草原上奔腾,沉重的脚步声宛如惊雷,每一步落下都践起青草和草下大团大团的黄沙,毫不畏惧地迎向秦军的弩矢。
指挥官冷冷望着敌军,然後果断地劈下长剑,厉声喝道:「灭!」「篷」的一声,矢头制成三棱形的箭矢脱弦而出,向上划出一道弧线,然後雨点般洒向敌军。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半兽人身上顿时溅起血花。
程宗扬和段强都流露出无法相信的神情。在他们想像中,冷兵器时代的弓弩能有一百米的杀伤距离就不错了,而眼前秦军使用的弩机力道出奇地强劲,有效射程竟然超过三百米。
那些半兽人勇悍之极,以往战斗中,秦军劲弩在三百米内只要命中一矢,就足以令敌军丧失战斗力。而这些半兽人的强壮却能堪比野兽,他们速度疾若奔马,秦军弩手刚齐射两轮,半兽人已经逼近到一百米的距离。
最前面一名武士颈下戴着一只猛虎的下颌骨,手臂上粗长的血管像蚯蚓一样在皮肤上绷紧,粗壮的肌肉犹如铁石。他手中的巨斧犹如车轮,直径将近一米,双面开刃,完全以青铜铸成,沉重无比。他身上已经中了五六支弩矢,每跨出一步,鲜血就飞溅而出,却仍狂奔不已。
「弦!」「望!」「灭!」指挥官冷静地发出指令。最後一轮箭雨再次袭来,至少有十张弩机都瞄准了这名猛虎武士。黑色的箭矢狠狠撕开他的皮甲,射入他的胸膛。那名武士颓然倒地,他发出一声狂吼,然後用尽全身力气挥出巨斧。
弩手们放完三轮箭雨,开始收起弩机,从方阵两侧退往後方。巨斧带着刺耳风声呼啸而至,将两名弩手拦腰截断,狠狠砍入草地。鲜血猛然喷出,溅在後面一名士卒脚上。
那名手持长戈的士卒一动不动,脸上没有丝毫表情。当指挥官发出口令,他踏前一步,举起手中的长戈。在他身後,第二排士卒放下形如短剑的铍,然後是一支毒龙般的七米巨矛。所有的武器平举向前,原本密如森林的方阵就如同一部配合精密的战争机器,刹那间露出嗜血的锋芒。
弩手已经全部退到方阵之後,四百八十名步卒组成的方阵以相同的速率迈步向前,就像一只浑身生满利刺的怪兽,缓缓逼近战场。
身上还带着箭伤的半兽人狂吼着奋力挥舞斧槌,正面撞上秦军的战阵,就像巨浪冲向礁石。但在他们面前,是一座由不同武器组成的恐怖森林。
三米长的戈,三米五的铍,七米的重型长矛交错排列,不留丝毫缝隙。随着指挥官的号令,秦军士卒戈矛同时攻出,那些半兽人根本无法碰触到对手,就被狠狠撕碎。
如果论单体战斗力,半兽人远远超过了秦军,即使五名秦军也未必能及得上一名半兽人的力量。但在战场上,秦军依靠精良的装备,准确的战术和严密的纪律完全占据了上风。
四百八十名士卒组成的战阵宛如一人,经过无数次的训练和血腥搏杀,秦军士卒的配合默契之极。每次攻击,最前面的士卒先用弯曲的戈勾架住对手的武器,然後第二排的铍左右劈削,最後是密集而沉重的长矛。
搏杀中,一名半兽人用巨斧劈断两支长戈,咆哮着闯进战阵,一斧将紧邻的两名士卒从肩到腿劈成四段。旁边的秦军没有一人回顾,但後方超过五支重矛同时递出,从不同角度穿透了那名半兽人的躯体。後排的士卒随即补上空缺,继续前进。
随着指挥官的号令,方阵中各种武器潮水般击出,每一击都有数名半兽人溅血倒下。那些步卒始终不动声色,如同沉默的杀戮机器,缓慢而毫不留情地踏过敌军的屍体。
如果是同一种族的人类战士,面对秦军堪称残酷的攻势,也许早已崩溃。但这些半兽人却没有一人退却,他们用自己强悍的身体抵住秦军的攻击,然後用手中的巨斧、木槌、拳头,甚至是獠牙去攻击撕咬敌人。
鲜血在草地上流淌,将青色的草原染得鲜红。一个又一个高大的躯体在森林般的长矛方阵前倒下。同样,秦军的士卒也不断被巨斧和木槌击中,血染黄沙。
程宗扬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。当第一个半兽人溅血倒下,他右侧的太阳穴就像针扎般突然一痛。随着战死的士卒越来越多,那痛苦就越来越剧烈,彷佛有人用铁凿不断凿击他的头颅。
旁边的段强也不比程宗扬好多少,眼前的杀戮几乎使他忘掉了穿越的惊喜,和程宗扬一样,他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。
两人对视一眼,看出彼此的惊疑和恐惧。段强用发乾的声音说:「这些是真的吗?」程宗扬喉头滚动了一下,没有作声。
段强用力掐了自己一把,然後抽着凉气说:「不是作梦。」程宗扬唇角抽动了一下,想笑却笑不出来,这家伙整天都想着穿越,现在真的穿越了,却不敢相信。
段强突然跳起来,在草地上疯狂地寻找,「我的包呢?我的包呢?」看到他急切的样子,程宗扬生出一阵荒唐感,这个穿越迷一直都梦想着这一天,连乘飞机都带着穿越用的物品。结果真到穿越的时候,那只旅行袋却放在了飞机的行李箱里,除了随身放着的几件小东西,什麽都没有带来。
程宗扬没有段强那种梦想成真的狂喜。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穿越,在目睹了面前血腥的搏杀之後,他只想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。
在这片草原上,他看到无数人在战场上拚杀。狰狞的半兽人在屠杀人类,人类同样也在屠杀半兽人,鲜血和残缺的肢体不住飞起,到处是鲜血和死亡。更可怕的是,他居然一点都没有感到惊惧,相反,额角的疼痛却让他在不适中生出一种隐隐的兴奋……段强忽然停下来,看着程宗扬的脸,「宗扬,你……」程宗扬抬起头,「怎麽了?」段强指了指他的脑袋,有些迟疑地说:「这里有个伤口……好像在闪光。」程宗扬右侧太阳穴上有一个紫色的伤痕,形状如同闪电。此时正随着山丘下不住传来的濒临死呼喊,在他皮肤上隐隐闪亮,流动着诡异的光泽。
程宗扬朝自己的太阳穴摸去,忽然内脏彷佛被人抓住用力一拧,忍不住呕吐起来。
「宗扬!」段强连忙扶住他。
程宗扬不停呕吐着,却没有吐出任何物体。这次呕吐与他以往的经验完全不同,那些充满死屍气息的空气不住涌入他的口鼻,即使他屏住呼吸,仍不断透过皮肤进入体内,带来冰冷的寒意。
伴随屠杀而来的兴奋感越来越强烈,他一边呕吐,一边呼吸着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,几乎按捺不住身体的冲动。
就在程宗扬几乎崩溃的时候,肚脐下方的位置微微一动,充塞在体内的气息彷佛找到了一个泄口,像潮水一样流入其中。程宗扬松了口气,脸色恢复正常。
「没事了。」程宗扬推开段强的手臂,手指微微战栗。
战场中,胜利的天平正在向秦军一方倾斜,半兽人的攻势被秦军方阵遏止,越来越多半兽人倒在血泊之中。就在这时,一队骑兵从秦军背後的山丘後驰出。
马上的骑手穿着轻便的皮甲,手持弩机,腰佩长剑,鞍侧挂着一支一米五长的短矛,从两翼朝兽蛮人围去。秦军的轻骑以其快速机动,总是作为战场的终结者出现,用来拦截袭击撤退的敌军。长平之战秦军以轻骑五千将四十五万赵军断为两截,最终全歼赵军。当秦军的轻骑出现,战斗的胜负已经没有悬念。
战场另一侧,那名分外高大的半兽人手中握着巨斧,浓密的长发在风中飘舞。望着战死的同族,他昂起雄狮般的头颅,发出一声悲凉的嗥叫。
叫声在草原上远远传开。良久,草原深处传来一声同样悲凉的回响。高大的半兽人扯下颈中的野兽颌骨,在青铜斧轮上拍得粉碎。
簇拥在他周围的兽蛮人都露出屈辱和不甘的眼神。兽骨项链是兽蛮武士勇力和荣耀的标志,当他们毁去自己的荣耀,也就意味着承认失败。每一个兽蛮男子都是天生的勇士,宁肯死去也不会服输。当天神创造出天空和大地,他们就是这片草原的主人。但现在,他们不得不又一次放弃自己的土地,耻辱地接受失败。
兽蛮武士开始突围,秦军方阵仍以自己的速率缓慢前进,并没有因为敌军的退却而放弃阵型。骑在马背上的秦军弩手分成小股,四散追逐溃散的敌军,无情地收割着生命。
後方的半兽人冲来援救自己的同伴,再返身冲破秦军轻骑的拦截。对垒的两军转变为一场追逐与反击的混战,战场迅速扩大。
一支弩矢不知从何处飞来,斜插在离两人不远草地上,矢首射入沙土,矢尾不住颤抖,上面依稀带着血迹。
两人惊出一身冷汗,不约而同地伏下身体,朝山丘後爬去。
程宗扬咽了口冰凉的口水,「你还想穿越吗?」段强面如土色,他勉强挤出一个充满恐惧的笑容,「我们不该穿越到这里,如果……如果……」段强想说,如果穿越到另外一个地方,也许能够实现他的梦想。但没等他说完,程宗扬全身的汗毛忽然间全都竖了起来,嘶声道:「段强!」一支巨大的长箭蓦然飞来,狠狠从段强颈侧穿过,带出一篷腥红的血雨。
程宗扬浑身的血液都彷佛凝固了。箭矢贯穿了段强的颈部,几乎是一瞬间就夺去了他的生命。
右侧的太阳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程宗扬抱住段强的身体跪在地上,头脑中一片混乱。
『看我的穿越之球!』『穿越成功!』『我要带三件东西:一本《军工制造》,从炼钢到弹药我全都要造;一份历史年表,有了它,我就是半个神仙;再加一挺重机枪——有这三件宝贝在身,我是神挡杀神,佛挡灭佛!』段强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。
命运如此荒唐,他终於如愿穿越到另外一个世界,却只在这个世界生存了短短几十分钟。在原来的世界,他有金、有车、有女人……却宣称理想的生活在别处,生命中唯一的梦想就是穿越。当他终於梦想成真,等待他的东西却是一支穿透脖颈的利箭。
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如此结局,还会梦寐以求想要穿越吗?
程宗扬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。
第三章
一支寒光凛冽的箭头正对着自己。那是一张巨大的长弓,弓脊足有手掌那麽宽,上面包裹着坚硬的牛皮。握弓的手同样巨大,骨节暴露的手指像裸露的树根一样粗壮,上面长着野兽般的鬃毛。随着关节的用力,弓弦正缓缓拉开。
程宗扬本能地俯下身,身体失去平衡,从低缓的山丘上翻滚下来。蓝色的天空与青色的草地旋转着在他眼前飞速交替,程宗扬惊恐地几乎喘不过气来,最後身下一软,掉到一个浅浅的草窝中。
程宗扬所处的山丘本来远离战场,但随着兽蛮武士的溃败,战场不断扩大,这里也被波及。一群败退的半兽人奔上山丘,一箭射杀了段强,然後又瞄向程宗扬。
就在程宗扬触摸到死亡阴影的一刻,长箭放开他,朝另外一个目标射去。
山丘下,几名骑兵奔驰而来,其中一名大汉反手拔出长剑,重重劈在箭上,然後勒住马匹。在他身旁,五名骑兵扇形散开,各自举起弩机,阻断那些兽蛮武士的退路。
他们脸膛大多被烈日晒得黑红,眼神却像刚淬过火的刀刃般,锋利无比。在这些铁打的汉子中,有一张面孔出奇的白净,看来较其余同伴年青,手背上覆盖着软甲,手中提着一具弩机,与同伴一样,除了一柄便於马背击刺的长剑,再没有携带任何重武器,但给程宗扬的感觉却与其他人完全不同。那名年轻骑手冷冰冰看了程宗扬一眼,然後抬起头,望向他背後的山丘。
山丘的坡度并不陡,地上又有厚厚的青草,程宗扬一路滚下来,除了脸上擦破一块,并没有受伤。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,後背被冷汗打湿。
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,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相信,自己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,而与自己一起穿越到这个陌生时空的段强已经死了。他抬起头,心头不由狠狠打了个冷战。
山丘上的兽蛮武士有十余人之多,其中一个身高几乎有程宗扬的两倍,正是那个毁掉自己兽颌的项链半兽人首领。一名武士弯下腰,从段强颈中拔出长箭,然後搭在弓上,血淋淋的箭矢对准山丘下的骑兵。
那名面孔白净的年轻人甩开马镫,用脚踏住弩背,利落地拉开弓弦,然後扬起弩机,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出。
「绷」的一声,锋利的弩矢闪电般飞出,从他粗壮的手臂穿过。
那名半兽人手指一松,长箭从弦上滑出,斜插在地上。他瞪着血红的眼珠,然後抓住弩矢尾部,将箭支硬生生拔了出来,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淌下,他却浑然不觉。
对於你死我活的双方来说,这个时候,所有的语言都已经多余。山丘上的半兽人齐声咆哮,像一群野兽猛扑下来。
那名年轻的骑兵拔出佩剑,双腿一夹马腹,正要抢先奔出,却被旁边的大汉一把拉住缰绳。
那大汉胡须也不知多久没刮,密密麻麻一直连到鬓角,他低吼道:「你有伤在身,不能逞强!退下!」那年轻人毫不退让地扬起下巴,「凭什麽不让我上战场!」「这是师帅的吩咐!」那大汉一扯缰绳,将马首拉得偏到一边,然後举起短矛,在马臀上用力一刺。
战马吃痛地嘶鸣一声,扬起前蹄,朝侧方奔去。那名年轻的骑手猝不及防,被马匹带得扬在鞍上。
赶走那名年轻人,虯髯大汉吼道:「兄弟们!拼了!」剩下的四名骑兵齐声应诺,虽然只有寥寥数人,但声震四野,气势丝毫不逊於那些凶猛的半兽人。
那匹负伤的战马迳直朝程宗扬奔来,马背上的年轻骑手扯紧缰绳,一边喝道:「快滚开!」程宗扬这辈子还没骑过马,看着包了蹄铁的马蹄直踏过来,顿时脸色发绿,顾不得自己身为现代男性的尊严,连滚带爬闪到一边。
谁知道那匹马受了惊,无法控制,铁蹄踉跄着践起零乱的青草,离程宗扬越来越近。程宗扬魂飞魄散,拼了命的躲闪,但那几只铁蹄却像认准了他一样,就在他头颈肩背周围趵踢践踏。
程宗扬索性躺倒,大吼一声,「你踩死我吧!」蹄铁擦着程宗扬的脸颊重重踏进草地,马背上的骑手站在镫上,双手扯紧的缰绳,嚼铁深深勒入马口,几乎勒出血来。
程宗扬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,头发里沾满草叶,不用照镜子,他就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够狼狈的。但对於一个两度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不幸穿越者来说,体面已经不重要了。
那名年轻的骑手竭力控制住马匹,至少预想的蹄铁并没有踢到程宗扬头上。
程宗扬松了口气,这才注意到这名骑手的面容。
他长得……很俏。双眉长长伸出,在洁白的脸颊上,彷佛飞翔的燕翅,眼睛明丽之极,抿紧的嘴唇嫣红动人。很美,很惊艳——如果她是女人,一定是个很美的女人。如果是男人,那麽一定是个很不幸的男人。
那名骑手显然对程宗扬没什麽好感,他狠狠瞪了程宗扬一眼,跳下马朝同伴奔去。
与方阵中那些沉默的士卒不同,那名骑手奔跑的姿势很奇异,他一手按住剑柄,身体向前倾斜,完全依靠脚尖的力量往前飞掠,整个人就像在草上滑行,不仅姿势优美,而且速度极快,让程宗扬想起传说中的武林高手。
做为一个平常上三楼都要乘电梯的都市人来说,武林高手完全是第六维空间的存在。程宗扬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表现太嚣张。
另外一边也是一群存在於第六维空间的生物。那些半兽人迈开大步,速度丝毫不逊色於奔马,身材更是高得可怕,站在地上也超过了马背上的骑兵。
五名骑兵结成品字型的阵列,两名在前,三名在後,各自摘下短矛,盯住冲过来的兽蛮武士。正面的秦军方阵已经击溃敌军,正在清理战场。他们在大草原深处追逐了三月之久,就是要彻底清除兽蛮人对帝国西部的威胁。只要他们能阻挡片刻,援军就能赶来,斩下这名兽蛮首领的首级。
冲在最前面的兽蛮武士獠牙张开,发出雷霆般的怒吼,然後腾身而起,在半空中将足有车轮大小的巨斧举过头顶,猛然劈下。
前面两名骑兵同时举起短矛,交叉架住斧柄。「铛」的一声,巨大的冲击力使两人肩膀一沉,身下的座骑也被震得退了半步。
这五名骑兵配合的熟练之极,短矛刚刚架住斧柄,後面三名骑兵座骑同时往前冲出半步,藉着马力,从两侧将短矛狠狠刺进那名兽蛮武士肋下。
这完全是战术配合的优势,如果单对单,一名兽蛮武士打完这五名骑兵还有剩的。但五名骑兵配合默契,两人防守,三人进攻,一举将那名兽蛮武士刺倒在地。
兽蛮武士腰腹间流出岩浆般腥浓的鲜血。「古格尔!」他嘶吼着扔下巨斧,纵身抱住一名骑兵,将他连人带马撞倒在地,然後张开大嘴,尖长的獠牙像匕首一样撕开骑兵的脖颈,鲜血迸涌而出。
马背上的虯髯大汉面沉如水,他侧身一掷,短矛毒蛇般从那名武士背後狠狠刺入,将他刺死马下,然後从腰间拔出长剑。
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已经见惯了死亡,生死关头更不容分心,而兽蛮人显然更倚仗本身的勇悍,各自为战,并没有调整速度一起围攻。
又一名兽蛮武士暴吼着朝那名大汉冲来。虯髯大汉平持长剑,冷冷盯着对手。就在兽蛮武士冲来的同时,他身後两名骑兵突然驰出半步,两支短矛一左一右刺进那名武士的前胸,接着那大汉从马上跃起,双脚稳稳踩住兽蛮武士壮硕的肩膀,双手倒持长剑,从他背後狠狠刺入。那名兽蛮武士颓然倒地,手中的巨槌重重落在地上,溅起一片泥土。
那名叫古格尔的兽蛮首领双目血红,他抓起一支长矛,振臂掷出。那虯髯大汉长剑刺在兽蛮武士背中,被粗大的脊骨卡紧,不等他弃剑闪避,那支长矛已经呼啸而至,应声射入大汉的左胸,从背後穿出。
瞬时间双方各死两人,程宗扬右侧的太阳穴也接连传来四次剧痛,最後一下分外剧烈,痛得他几乎要流下眼泪,与此同时,四股阴寒的气息也随即进入程宗扬体内。
双方都没有理会程宗扬,在那些骑兵看来,程宗扬虽然穿着怪异,但明显是人类种族。而对於兽蛮人来说,这个手无寸铁的陌生人类并不比那些骑兵更有威胁。
跟随在古格尔身边的都是部族中最有名的勇士,他们咆哮上前,将剩余的三名骑兵尽数格杀,而地上的兽蛮人屍体,也多了两具。
古格尔左矛右斧,将一名骑兵连人带马劈成四截,然後挺起雄壮的身体。他浑身浴血,犹如远古而来的兽蛮天神。
如果不是亲眼目睹,程宗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,单靠人类的力量能够与恐怖的半兽人抗衡,并且在劣势下杀伤相当。虽然那些人类骑兵依靠的是相互间的配合,但显示出的强悍也远远超过他的想像。他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寒意,这些骑兵真的仅仅是秦军吗?
所有的同伴都已战死,那个年轻的骑手仍毫不犹豫地朝兽蛮人冲去。与半兽人惊人的体魄相比,他的身形显得纤小而又柔弱,但他一往无前的决绝姿态,却像手中的长剑一样锋利。
那些兽蛮人已经被鲜血和杀戮激起凶性,一名兽蛮武士举起铜轮巨斧,朝他腰间劈来。那骑手脚尖一点,身体像滑行一样避开巨斧,接着手中的长剑蓦然亮起,闪电般穿过斧影,刺在兽蛮武士腕上。
亮起白光的长剑锋锐无比,那名兽蛮武士左手齐腕而断,巨斧带着残缺的断手飞出,带出一篷血雨。他獠牙格的咬紧,接着右手握拳,岩石般的重拳重重砸在剑脊上,将那骑手震得倒退一步。
古格尔抛下已经弯曲的长矛,双手握斧,雷霆般劈在那名骑手剑上。那骑手虽然胆略过人,终究是气力不济,巨斧每次劈下,剑上的白光都弱上一分,身体更被逼得接连後退。最後「铮」的一声脆响,失去白光的长剑被巨斧从中劈断。
那骑手反应极快,反手一掷,半截断剑削在古格尔岩石般的手指上,溅起一缕血光。
巨斧轰然落地,古格尔淌血的大手猛然伸出,劈手抓住年轻骑手的胸甲,然後左手握拳,狠狠打在他腹上。
那骑手穿着骑兵用的轻便皮甲,随着古格尔足以裂石的一拳,他胸前方形的甲片四处纷飞,身子横飞起来,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掉在地上,又滑出十余米的距离,正落在程宗扬刚才待过的草窝里。
明知道打不过,还要跑回来送死。程宗扬心里给了他一个评价:疯狂!
那骑手头盔不知掉在什麽地方,露出布条紮紧的发髻。他脸色一片雪白,唇角淌出一股鲜血,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,恐怕连肋骨也断了五六七八根。
再往下看,程宗扬呼吸猛然一窒。
那骑手胸前皮甲被撕出一个大洞,连束胸的白布也被扯开,露出两只圆润的……乳房。虽然不及西片里乳牛级的巨乳硕大,但也有够瞧的,曲线圆润饱满,皮肤又白又嫩,尤其是那两只乳头,还是娇嫩的粉红色。只不过左乳乳侧被兽蛮人粗大的手指抓出一道伤痕,鲜血淋漓……程宗扬不由自主又朝她脸上看去,原来真是个美女。秀美的双眉直入鬓角,眉宇间英气逼人,只是目光显得不是很友好……女骑手用几乎喷火的目光狠狠瞪了程宗扬一眼,一个男人如此不顾忌地盯着她的裸胸看,她会有什麽样的反应,不问可知,刚要开口斥骂,内伤恰於此时发作,一口鲜血险些喷出,她用白净的手掌勉强掩住胸口,苍白面孔上升起一层病态的红晕。
很漂亮。程宗扬在心里重复一遍。虽然经过一场生死搏斗,衣甲破碎,头发散乱,模样狼狈,而且完全是素面,但容貌比起他所在的世界里,那些光彩照人的明星也毫不逊色。
程宗扬正看得出神,忽然心生警兆,他猛然回过身,整个人差点儿傻掉。
杀红眼的兽蛮武士们像一群直立的野兽,缓缓朝他走来,丑陋的面孔狰狞可怖,在他们骇人的体魄面前,程宗扬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光屁股婴儿一样可怜。
其实这完全是一个误会,谁能想到那个女扮男装的骑兵会被打得步步後退,最後更是一下飞出十几米,好死不死地掉到自己背後?
这会儿,自己一个人站在一群半兽人面前,虽然心头狂跳,满脸惧色,但那些半兽人大概也分辨不出来,只会看见自己激动地双手握拳,目露精光,像极了一名奋勇救美的英雄。
最前面那名武士有一只雄狮般的头颅,獠牙上还带着未乾的血迹。程宗扬对着这些半兽武士,後悔得想要自杀,如果可能,自己肯定有那麽远就跑那麽远。
可这些半兽人大步一迈,就够自己跑一阵的。至於求饶,程宗扬很怀疑这些半兽人是否能听懂人类的语言,况且他们一定不会给自己解释的机会。
程宗扬怔了百分之一秒,然後在更短的时间内摸遍全身每个口袋,像快要溺死的人拚命寻找浮木。
手机,如果是手榴弹多好?
钥匙,如果是迷之屋那个电玩里,那把可以打开任何一道门的神奇钥匙就好了。
钱包,他们收买路钱吗?
兽蛮武士浓重的呼吸几乎喷到程宗扬脸上。此时他们与秦军只隔了一座不高的山丘,在战场边缘游弋的秦军轻骑随时都可能出现。但对於程宗扬来说,他们都有点太远了。
古格尔拳头扬起,带起巨大的风声呼啸而至。那感觉就像一列时速超过二百公里的列车迎面开来,程宗扬还没有碰到拳头,就被拳风吹起,身不由己地往後飞去。
「篷」的一声,程宗扬仰面摔倒。正好落在……「呃——」那个女骑手露出痛楚的表情。
程宗扬摔得七昏八素,还咬破了嘴巴,一嘴的鲜血,没有留意自己正落在那个女骑手身上,压到了她断裂的肋骨。那兽蛮武士的拳风,几乎把他内脏都打得翻滚过来,胸口骨痛欲裂。
惊魂未定,程宗扬本能地双手握紧,抓住身下的物体。右手抓到几块脱落的甲片,左手运气不错,抓到一团温暖柔软,而且富有弹性的物体,感觉又滑又嫩,像是……程宗扬疑惑地揉了揉,又捏了两把。
「啪!」女骑手竭力抬起手臂,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。
程宗扬这才意识到自己抓到的正是她受伤的左乳,他连忙放手。
「我不是故意的!」「无耻!」两个声音同时响起。
接着又是「啪!」的一记脆响。
程宗扬捂着脸,心道:算了算了,这种事跟女人解释不清,还是赶快起来是正事。他抬起身,准备爬起来,手肘又撞倒女骑手的肋下,这下连他都感觉到断骨磨擦的「格格」声,更不用说那女骑手花容失色,痛得连骂都骂不出来。
程宗扬手忙脚乱地爬起来,忽然摸到身後一个方形的物体。
背包!他身上还有一个运动型的小背包!
程宗扬顾不得小美女杀人般的目光,一把将背包拽到身前,拉开拉链,紧紧抓住里面的物品。瞬间,出发前在飞机上的那段交谈,在脑海中回响。
『你穿越到过去要带什麽?只限三件。』『第一件,我要带一套大百科全书。因为财富可能贬值,而知识不会。然後我要带一把瑞士军刀,功能越多越好。第三件,我会带一袋玻璃珠。』大百科全书、瑞士军刀、玻璃珠,这是自己对於最佳穿越工具的答案,到现在也没有改变,小说与漫画中的那些主角,穿越时候所带的工具,想必远比自己还要夸张许多,而自己这个平凡人,在被半兽人团团包围的命悬一刻,身上又有些什麽呢?
背包里不多不少,装着三件物品:神奇橡胶制品——一打超薄型安全套;高级合成化学纤维——两套情趣内衣;现代电子科技与人体科学的完美结晶——一根电动按摩棒。
『我今天飞上海,会在那边休息两天。』女友眼睛湿淋淋的,散发出迷人的羞色,『那套内衣我还没有穿过,到时候你带来,我穿上和你搞……』命运就是这样荒唐,想穿越的没能留下,没想过穿越的却被留在这个陌生的时空。想要的机枪、军刀一件没有,有的却是情趣内衣、安全套、按摩棒。
在他眼前,半兽人巨大的手掌朝他脖颈抓来,粗糙的皮肤上尖利的鬃毛又黑又硬,十几个半兽人把前路完全封死,来势汹汹,自己绝对没有突围的可能。
程宗扬看了那个要喷火的女骑手一眼,慢慢拉上背包,然後吸了口气,认命地挺起胸膛,脑里又回响起那个最近常常听到的自我质问。
就这麽当一个平凡的上班族,自己真的愿意吗?放弃创业致富的梦想,舍弃壮志雄心,庸庸碌碌,终此一生,这样子选择真的甘心吗?
这个问题之前想过多次,却始终没有一个很肯定的答案,自己反覆迟疑着,不停地想着,就是答不出来。
然而,那个答案……此刻却是再清楚也不过了。
……如果老天让我再选一次,我一定当一个老老实实的上班族!
第四章
望着半兽人足以粉碎岩石的巨手,程宗扬已经避无可避。一股惧意从心底升起,瞬间袭遍全身。难道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?
忽然,一只白美的手掌从他身侧伸出,彷佛捻着一朵含露的玉兰,轻柔地迎向半兽人巨大的手掌。
就在双掌接触的刹那,那只白美的手掌拇指与中指轻扣,尾指微微翘起,掌心的空气传来一阵波动,隐约间,一只太极的图案脱掌而出,接着微微一红,瞬间就化为一团烈火。
半兽人嚎叫着向後跌倒,庞大的身体一瞬间就被烈火吞噬,成为一只巨大的火球。
法术!程宗扬心里蹦出这个名词。这个时空竟然还存在有传说中的法术!
他无比敬畏地朝身後看去,一张姣丽的面孔映入眼中。那女子大约三十余岁年纪,长发挽成云髻,戴着一只洁白的玉冠,精致的面孔如白玉般莹润,没有丝毫皱纹,她眉眼极美,神情却冷淡无比,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。她穿着一袭淡青色的轻袍,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,只在洁白的衣襟上用墨笔写了两行纤细的小字: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无中。
受伤的女骑手已经叫了起来,「卓师叔!」姓卓的女子冷哼一声,收回修长的玉指,扶在腰间的剑柄上,昂首挺胸,对那些半兽人视若无睹。她的佩剑吸引了程宗扬的目光,与二十一世纪那些工业化批量生产的劣质剑不同,那柄剑鞘为银白,上面有天然生成的凤羽纹,阳光下光华流溢,翩然若飞。
一个温和的男声缓缓道:「霜儿莫怕,我太乙真宗在此,断不会让你受半点损伤。」不知何时,周围已经多了十余人,其中三名男子留着长须,与那名女子一样穿着淡青色的袍服,头上戴着玉冠。其余一些人服饰为黑白两色,有男有女,年纪长幼不一,看他们恭敬的态度,像是那几人的弟子。
说话的那人年纪最长,长髯及胸,神态从容。在他旁边,一名气宇轩昂的男子踏前一步,剑眉扬起,寒声道:「兽蛮丑类!尔等还未死绝麽!」不待师长吩咐,十余名太乙真宗弟子已经各自擎出长剑,分别占据方位,隐隐成围攻之势。兽蛮武士巨大的鼻翼翕张着,恶恨恨盯着面前可憎的人类。
那男子握住腰间的剑柄,凌厉的杀气陡然发出,还未出手便令人为之气夺。
卓姓美妇赤手施出烈火的一刻,那些兽蛮勇士已经知道自己走到生命尽头。
「古格尔!」一名兽蛮人发出乞求地吼声。
「古格尔!」所有残存的兽蛮武士都在呼喊。
古格尔目光从同族脸上一一扫过,然後宽阔的胸膛猛然隆起,从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声,他雄壮的骨骼发出一阵刺耳的「格格」声,肌肉扭曲着膨胀起来,撑碎了身上的兽皮,虯曲的长发化为浓密的鬃毛,手指生出锋利的尖爪,肩部张开,就在众人面前,化为一头雄狮。
古格尔一抖鬃毛,四肢撑住地面,猛然跃起,怒吼着从两名太乙真宗弟子之间闯出。那两名弟子旋转着朝两边倒下,胸腹间露出一道血肉模糊的爪痕。
气宇轩昂的男子一拍剑鞘,长剑脱鞘而出,带着一股狂飙卷向场中的兽蛮武士。其余的弟子也各自挺剑上前,展开攻势。
一个大活人突然变成野兽,比魔术更精彩,程宗扬正看得目瞪口呆,最初开口那位长者含笑朝他点了点头,「你很好。不错不错。」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,这位多半和那些兽蛮人一样,只看到自己奋不顾身挡在那个叫霜儿的女骑手身前,甚至还被击飞的一幕。这是一个误会,但程宗扬并不打算解释。
女骑手脸上的羞怒一闪而过,总是女孩家害羞,没有揭穿他当时的嘴脸。
此时那些太乙真宗的弟子已经迎上去,与兽蛮人战成一团。他们身法快捷,剑光如雪,还不时有形形色色的法术配合。尤其是那名长须男子,他手中的长剑光芒流转不定,招式迅捷如风,转眼就有两名半兽人溅血扑地。
鲜血飞溅的同时,程宗扬头侧又是一痛。这会儿他已经有了经验,只要头一痛,多半就是有人死了。果然,一名兽蛮武士已经被利剑穿透心脏。程宗扬索性坐下来,闭上眼心里默默数着。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一共痛了十七次。除了十二名半兽人,还有五名太乙真宗的弟子丧生。
剩余的兽蛮武士没有一人逃生,他们在绝对的劣势下拚死血战,最终被全部歼灭。看着那些兽蛮武士轰然倒地的巨大身影,程宗扬一边头痛欲裂,一边又隐隐地心生戚然。这些兽蛮人明知取胜无望,却没有一个人退却。也许,他们也是为了在这片草原上生存,才与人类生死相搏吧。
一名太乙真宗弟子检查过场中屍首,然後向那名头戴玉冠的长须老者躬身施礼道:「禀教御,所有兽蛮人均已歼灭。我方五人殉身。弟子已命人收取骨骸,携带回乡。」长须老者叹息道:「之峰,尔仍不悟麽?古之真人,不知悦生,不知恶死,其死不欣,其入不距,翛然而往,翛然而来。人生百年,随大化而俱往,生时安生,死时安死,葬之北野即可,何苦迁播?」太乙真宗弟子凛然道:「弟子知道了。」那名老者回过首来,朝程宗扬拱了拱手,「太乙真宗蔺采泉,不知阁下尊姓大名?」「程,程宗扬。」程宗扬捧着头,勉强站了起来。身体有种奇怪的感觉,像是从里向外膨胀起来,让他感觉很难受。
「小兄弟是一个人吗?」想到段强,程宗扬心头不禁抽动了一下,「还有一个同伴。不过被半兽人杀死了。」「半兽人?哦,小兄弟是指这些兽蛮人吧?」蔺采泉说完,上下打量着他,忽然间目露讶色。
一队秦军轻骑越过山丘,看到负伤的女骑手,立刻围拥过来。
「月霜小姐,师帅有令,请即刻回营。」月双不高兴地皱起眉头,「教内的蔺、商、夙、卓四位教御都来了,你们赶快回去禀报。我和教御们一同回去。」太乙真宗名头显然不小,那些百战沙场的军士也下马行礼,一边派人卫护,一边命人回去禀报。
那位姓卓的美妇与女骑手低声说着话,然後责备起她来,「你旧伤未癒,实力不能完整发挥,怎麽能自己偷跑出来?若不是我们恰好路过,可怎生得了!」小美女虽然身体虚弱,仍不服气地说道:「我也一样在军中,为什麽不让我上战场?师帅说,人终有一死,或如星汉经天,或如草木一秋。这次出塞,死生都置之度外。」美妇道:「掌教真人是这样说的?」女骑手点了点头。
几人互相看了一眼,蔺采泉道:「既然如此,我们先去见过掌教。」说着他扭过头,「小兄弟,你也来吧。」程宗扬听得糊里糊涂,不知道他们说的师帅、掌教是谁,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麽来头。他这会儿毫无选择的余地,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空,对一切都一无所知,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。不过看起来跟着这些人,似乎不是很吃亏的样子。
程宗扬定了定神,然後说:「多谢前辈。等我先葬了同伴。」程宗扬捡了把短刀,挖开草地。草下都是沙土,挖起来并不容易。如果是以前,挖这样大一个坑,那是想都不要想,但这会儿虽然累得满头是汗,身上却像有着使不完的力气,很快就挖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坑。
段强的身体已经冷却。程宗扬在他身边坐下,很想吸一支菸,但他连一支火柴都没有。
良久,程宗扬抱起段强的屍身,放进坑中。看着好友仍带着惊喜的面容,程宗扬在心里默默说道:你说过,我们这个世界之外,还有许多许多平等世界。也许,你只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,希望你去的那个世界比这里更好。你就这麽走了,留下我一个人,还不知道後头要往哪去……段强的随身物品都被程宗扬取了出来,除了手机、钱包、钥匙,还有一只密封过的塑料包和一只装满药丸的药瓶。他略带期待地拿出手机,但一格信号都没有。
程宗扬把物品收进背包,将两部手机都放在段强身边。不知道很多年以後,会不会有人发现它们,并且猜测出这位死者的来历。
盖上沙土的一刻,程宗扬心里空落落的,像失去了什麽一样,一片茫然。黄沙下,掩埋的不仅是自己的好友,还有自己的过往。从现在起,这个陌生的时空里,就剩下他一个人,面对前方未知的路途。
「走吧。此地不宜久留。」蔺采泉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程宗扬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,然後抬起头,「走吧。」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太乙真宗众人带有马匹,由於少了三位同伴,程宗扬也分得一匹座骑。从众人的交谈中,程宗扬才知道,那名女骑手名叫月霜,她的身份乃是大汉左武军的第一军团一名帅帐亲兵。
月霜的师父,正是军团主帅,左武卫大将军王哲。月霜从小就在王哲身边,一直是在军中长大。但王哲看得她极紧,从不允许她上阵杀敌。
三个月前,军团奉命出塞,清剿帝国西境的兽蛮人。兽蛮人虽然勇悍,却不是左武军的对手。经过大小十余场战斗,遭受重创的兽蛮人退入草原深处。左武军沿途追逐,双方不时爆发恶战。
今天这一战,左武军出动的是第一营的一个方阵。胜局已定时,汉军出去轻骑突袭,没想到月霜偷偷跟了出来。如果不是正好遇到太乙真宗,恐怕月霜她就要在此地送命了。
至於太乙真宗众人,也不是偶然路过此地。事实上他们的目的正是左武军第一军团主帅王哲。
太乙真宗是道门一脉,教中有一位掌教,六位教御。此番联袂而来的,是王哲的同辈师兄弟,太乙真宗四位教御:蔺采泉、商乐轩、夙未央、卓云君。
蔺采泉在太乙真宗地位仅次於掌教,为人却甚是和气,对程宗扬有问必答,两人一路上言谈甚欢。
商乐轩是那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,他性如烈火,修为之强还在蔺采泉之上。
那些兽蛮武士,至少有一半都死在他的无定剑下。
夙未央年逾五十,他背着一柄形状怪异的长剑,面容削瘦而冷峻,似乎满怀心事,一路上都默不作声。
那个中年美妇是卓云君,她对程宗扬这个半路遇到的陌生人没有什麽好感,一路上冷冰冰的,丝毫不假以辞色。
众人绕过战场,在秦军轻骑带领下一路向北。蔺采泉对程宗扬的衣着发式甚感奇怪,言叹中有意无意询问他的来历。程宗扬估计自己的真实来历说了也没人信,於是编了个很老旧的故事,说自己与同伴是远道来的商人,途中遇到劫匪,货物都丢失了。好不容易保住性命,却又遇到兽蛮人,同伴不幸遇难,只剩了他一人。
这套说辞连鬼都骗不过,但蔺采泉毫不为意,只点了点头,也不深究。
程宗扬松了口气,这才有余暇观赏周围的景色。
虽然这个时空不可思议地拥有法术与半兽人,但至少周围的景物还在程宗扬所能理解的范围内。
这里天空极蓝,空气纯净无比。不知道是能见度太高,还是视力变得更强,程宗扬发现自己的视野比以往至少超出一倍。眼前的草原并不是一马平川,视线所及,平缓的丘陵在辽阔的大地上连绵起伏,丘陵最高的也不过十余米的高度,矮的不过三米。一行人走在其中,给程宗扬的感觉就像是在青翠的大海间川行,从一个波涛走向另一个波涛。
向东望去,天空与草原连接的尽头,隐约能看到一道覆雪的山脉,如同一条沉睡的苍龙阻断大地。那道山脉本来就气势巍峨,由东往西山势越来越高,最西面的山峰与青穹相接,分不清上面覆盖的是白雪还是飘浮的云层。
「那是大雪山,」蔺采泉告诉他,「山间只有一个隘口,过了隘口,往东就是六朝内陆。」「六朝?」程宗扬的历史虽然不好,但对这个词并不陌生。魏晋宋齐梁陈,金粉风流的六朝。虽然半兽人的出现,已经击碎了程宗扬利用已知历史冒充神棍的想法,但他仍忍不住询问出来。
「仁帝九年,六朝会於玄泽,刑白马告天,歃血为盟,约为一体。迄今已三百余年,」蔺采泉微笑道:「小兄弟不知道吗?」我应该知道吗?对於这个问题,程宗扬微微挑起唇角,露出一个微妙而含蓄的表情。这种笑容他以前与客户打交道时经常用,对一些敏感的问题不说是,也不说不是,总之意思就是——「你猜呢?」受过现代文明陶冶的交际手段果然不同凡响,蔺采泉一时间也难以索解。他还没有来得及琢磨清楚,一道黄沙出现在昏黄的夕阳下,如同一支箭矢分开碧浪般的草原,滚滚而来。
黄沙前,是一辆四匹白马拉乘的战车。车上一名中年人负手而立,他身着布衣,面容沉静,即使站在颠簸的战车上,身体仍挺得笔直,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,显示出他与众不同的军伍气质。
一看到那名中年人,月霜就躲到队伍後面。她伤势不轻,一路上摇摇晃晃,几乎骑不了马,若不是卓云君和那个面冷心热的夙未央在旁照拂,早跌下马来。
看到太乙真宗一行人,战车远远停住,中年人徒步过来,向蔺采泉等人施礼道:「韩庚见过诸位教御。」蔺采泉拂须笑道:「数年不见,师侄又进一步,修为愈发精纯,只怕快要突破了吧。」韩庚不卑不亢地说道:「教御目光如炬。」「好!好!好!」蔺采泉开怀道:「要不了多久,我太乙真宗又多了位一流高手,可喜可贺。」韩庚道:「教御不远万里奔赴西塞,定有要事。师帅闻讯,已在营中等候。
请。」与韩庚同来的还有百余名骑兵,他们都穿着黑色的皮甲,身材高大魁梧,脸上没有丝毫表情,就像一群岩石刻成的雕像。主将下令後,骑兵分成两列,在前引路。韩庚弃车不用,等诸人上路,才扭头看了月霜一眼。
月霜躲无可躲,只好硬头皮说道:「韩师兄。」见她身上完好无损,韩庚明显松了口气,但看到她唇角的血迹,韩庚脸色又阴沉下来。他闪电般伸出手,扣住月霜脉门,眉头立刻皱紧。
後面的夙未央摇了摇头,一言不发地策马前行。擦肩而过时,他忽然从袖中弹出一颗药丸。韩庚张手接住,讶异间,夙未央已经远去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向北行进了十里,众人绕过一座山丘,一杆大旗突然出现在眼前。三丈高的旗杆顶天而立,彷佛要刺破苍穹。黑色的旗帜上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:左武。旁边是两个带圈的红色小字:第一。
暮色下,巨大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舞,黑色的旗面与旗上血红的大字交相辉映,无声中透出令人生畏的肃杀与威严。
左武军第一军团与寻常军队布营完全不同,大旗之下就是帅帐,座落在一座鱼脊状的山丘上,位於整个军营的最前方,周围看不到任何防护。这样的布置完全是建立在对主帅的强大信心上,可以想像,这位左武卫大将军是如何自信。
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立在帐下,向众人长揖为礼。
「大将军麾下参军,文泽,见过太乙真宗诸位教御。」说着他挺起身,从容说道:「大将军在帐内恭候。军中简慢,还请诸位见谅。」「文参军客气。」诸人略一见礼,蔺采泉等四人随即前往帅帐,剩余的弟子由文泽安排歇息,韩庚则拉着一脸不情愿的月霜离开。
看到程宗扬一身的现代装束,文泽也是一愕。程宗扬连忙道:「我是个过路商人,路遇劫匪,幸好被蔺真人收留。」「哦,」文泽拱手道:「幸会幸会。」他踌躇片刻,然後道:「还剩一顶帐篷,就请程兄委屈一夜吧。」程宗扬当然不奢望有星级宾馆住宿,能不睡在野地里已经是托福了,闻言连声道谢。
经过长年风沙洗礼,牛皮制成的帐篷已经显得陈旧,但捆紮仍十分用心,帐篷内无床,只是铺着被褥,程宗扬没有心情多看,钻进帐篷就一头倒在铺盖上。
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只待了一个下午,却像一个月那样漫长,他这会儿早已疲惫不堪,只想好好睡上一觉。
就在程宗扬昏睡过去的时候,一层肉眼难以察觉的白光从他身上流淌出来,缓缓渗入身下生长着青草的沙土中。那些青草紮下帐篷时已经清除过,只留下沙中的根茎。与他身上的白光一触,埋在沙里的草茎重新生长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绿叶。
程宗扬对身边的异状毫无所觉。下午所经历的一切在梦中重现,凶猛的半兽人,坚毅如石的秦军,格斗搏杀……衣甲破碎的月霜,风姿绰约的卓云君,蔺采泉、商乐轩……被射杀的段强……还有他,孤零零站在伏满屍体的战场中央,每一口呼吸,都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……
第五章
「程兄一场好睡。」帐外一声大笑使程宗扬惊醒过来。
参军文泽踏步进来,将手里的托盘摆在地上。
程宗扬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是夜间,如水的月光泄入帐内,洒下一片耀眼的银霜。
「咦?」看到程宗扬身边茂密的青草,文泽不禁露出讶异的目光。
程宗扬也一片迷茫,他不记得自己是睡在草丛里,可这会儿席下的青草已经有半尺深,几乎盖住了他的身体。愣了一会儿,程宗扬疑惑地问道:「草原上的草都长这麽快吗?」文泽摇了摇头,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程宗扬一眼。
程宗扬苦笑道:「别这样看我。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。」「也许是此处水脉有异吧。」文泽放开此事,笑道:「程兄一路远来,想必是劳累了。军中无酒,些许肴饭,程兄慢用。」木制的托盘里只有一小碗粳米,却放了两大块煮过的肉块,另有一碗肉汤佐餐。餐具是一支切肉的铜匕,一双木箸。程宗扬在飞机上只喝了两口咖啡,这会儿正饿的难受,当下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。
饭肴入口,程宗扬觉得有些不对。粳米吃起来索然无味,分明是放了不知多久的陈米。那两块肉不知是什麽动物身上的,份量够足,却又粗又硬,而且一点盐都没加,完全是白水煮出来的。
文泽解释道:「程兄莫怪。我军出塞已三月有余,菜蔬稻米已经用尽。这点粳米还是省下来的。连大将军平时也吃的白水马肉。」马肉?程宗扬还是头一次尝到马肉的滋味,这多半是一匹老马,味道有够难吃的。他勉强吃了几口,便放下匕箸,「多谢文参军,我已经吃饱了。」文泽却没有离去的意思,他拂衣在程宗扬面前跪坐下来,说道:「看程兄相貌,也是六朝人士?」程宗扬心道:来了。大军在外征战,营中突然来个陌生人,作为参军,文泽肯定要探明他的底细。
程宗扬飞快地想着,把他给蔺采泉编的故事重新演绎一遍。文泽听得极为认真,听说他是商人,问道:「程兄平常在何处经商?做的是什麽生意?」程宗扬这会儿连一个地名也说不上来,只好含糊道:「在六朝内陆,过了大雪山就是。」文泽含笑道:「程兄的服饰与我六朝多有不同,不知来自哪个部族?」程宗扬看看自己的衬衣,硬着头皮道:「阿玛尼。」文泽拧眉思索,阿玛尼?莫非是盘江以南的部族?
程宗扬灵机一动,拉开背包,拿出皮夹,「这是我们贩卖的皮货。」文泽突然间目露精光,沉声道:「程兄的货物可否借我一观?」程宗扬没想到他反应这麽强烈,不就是一个皮夹吗?还是空的,一分钱都没装——装了他也用不了啊。
程宗扬把皮夹递过去,文泽却没理会,而是拿起他的背包,学着他的动作,小心翼翼地把拉链拉开,合上,然後再次拉开。他重复开合着拉链,目光越来越炽热。
拉链!程宗扬明白过来,吸引文泽目光的不是那只皮夹,而是背包上的金属拉链!
在程宗扬那个世界,人类大规模使用拉链也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,这种现代人已经习以为常的物品,以其方便实用而改变了人类的生活,与原子能的应用一起,被称为上世纪最重要的十大发明。
看着文泽闪动的目光,程宗扬有种梦幻的感觉。一支古代军队的文职军官,认真审视着一条二十一世纪生产的拉链,那感觉就像看到张飞吃麦当劳,杨贵妃跳迪士高。
「奇思妙想!巧夺天工!」文泽连声赞叹,「以铜为牙,对列为链,机关一动,链牙便即啮合。开闭自如,天衣无缝!」他抬起眼,心悦诚服地说道:「程兄的制艺好生了得!」程宗扬一阵惭愧,在他的世界里,身边的拉链随时可见,但他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,对拉链的结构一无所知。而文泽一眼便看出其中的关键,这份眼力和敏捷可比自己强多了。
文泽仔细审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背包,「敢问程兄,此物是何名称?」程宗扬挠了挠头,「拉链。」「一尺需多少银铢?」银铢?程宗扬对这个世界的货币一无所知,犹豫着比了两根手指。
文泽苦笑道:「在下每月俸禄也不过五个银铢,一尺便需两个银铢,未免太过昂贵。」程宗扬连忙道:「那就一个银铢好了。」文泽沉吟片刻,「既然如此,程兄能否卖给我五千条拉链,每条长两尺。另外再提供三尺拉链一千条。」程宗扬对银铢的价值一无所知,他犹豫片刻,小心翼翼问道:「请问文兄,一匹战马需要多少银铢?」文泽笑道:「程兄也作军马生意麽?边塞之地,一匹战马不过十二银铢,贩往内陆,可卖到五十银铢。」程宗扬飞快地计算了一下,心里一阵狂跳,十二尺的拉链就能换一匹战马?
这生意也太暴利了吧?他虽然不知道拉链的制造工艺,但成本绝对不过超过一匹战马的百分之一,至少是一百倍的利润!
一段名言出现在程宗扬的脑海中:一旦有适应当的利润,资本就大胆起来。
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,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;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,它就活跃起来;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,它就铤而走险;为了百分之百的利润,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;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,它就敢犯任何罪行,甚至冒绞死的危险。
这可是一百倍,百分之一万的利润!程宗扬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条拉链,真是没想到会平白无故被自己碰上这麽一个大商机,但问题是,姑且不说自己赚这些钱有没有意义,眼下又要如何采买原料?怎麽制造生产?
程宗扬道:「文兄为何需要这麽多拉链?」文泽坦然道:「我军所用的铠甲多是皮甲,披挂甚是不便,如在腋下加一条两尺长的拉链,披甲时就不需再行绑系。还有这些帐篷,一遇风雨用皮条缚紧也难以遮挡,若有拉链便可密不透风。再则还有箭囊——」文泽话语忽然一顿,盯着程宗扬的面孔,微笑道:「如果程兄是与六朝以外的人做生意……」文泽的神情让程宗扬背後一阵发寒,乾笑道:「我也是六朝人士,怎麽会和外族交易,哈哈哈哈……」文泽莞尔笑道:「我也知道程兄不是这样的人。方才在帅账,蔺教御力赞程兄,孤身一人对抗兽蛮丑类,卫护月霜小姐。若非天生侠义,怎能有此壮举。文某多谢了。」说着揖手深深施了一礼。
误会已成,程宗扬厚起脸皮,也没有解释。他忍不住问道:「太乙真宗乃是道家一流,怎麽会千里迢迢来拜访出征在外的大将军呢?还有,这位王大将军为何要称师帅?」文泽笑道:「程兄有所不知。大将军从军前的身份就是太乙真宗掌教,我军中多是太乙门下弟子,大将军在军中亦师亦帅,故称师帅。」程宗扬还是不明白,「一派掌教怎麽会做了将军?」文泽露出缅怀的神色,「这要从十五年前说起。当日北方真辽南侵,汉军连战连败,天下耸动,幸好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奇才,他一生所向无敌,从无败绩,人称武穆王。真辽南侵,武穆王以一人之力整师北伐,大败北虏,临阵斩杀真辽檀石大帅,使六朝转危为安。可惜宋主为群小所惑,连颁十二道金牌,勒命武穆王撤军,以致功败垂成,未克全功。」说到此事,文泽也不禁扼腕叹息。
怎麽听着这麽耳熟?程宗扬舔了舔发乾的嘴唇,小心问道:「你说的那个武穆王是不是岳飞?」「岳飞?」文泽怔了一下,「武穆王姓岳,讳鹏举。以武穆为号,人称武穆王。」看来这个时空的历史跟自己知道的有一些偏差,仍是那个岳飞,只是鹏举的字成了名,武穆的谥成了号。不过两个人的结局还是一样的。
文泽又道:「武穆天王还宋未久,宋主便以莫须有之名,封诏入狱,使节未至,武穆王突然暴死。天下群情汹涌,师帅时为太乙真宗掌教,与武穆王素善,惊闻噩耗,一日一夜长驱千里,奔赴宋京临安,将武穆王遗剑插在王宫之前的叩天石中,求请从军。宋主不得已,当日传书六朝,拜师帅为宋督国将军。天子随即下旨,拜师帅为左武卫大将军。」原来王哲是这样从军的。难怪他一个道门掌教会做了朝中武将。不过这六朝可真够乱的,怎麽有宋主,还有天子?程宗扬知道如果自己真问出来,只怕这位参军会把他当成白痴,只好含笑点头,装作什麽都明白的样子。
文泽道:「武穆王死後,真辽再度南侵。师帅单骑北上,聚六朝英豪,与真辽军战於苦杀水。师帅当时修习九阳神功初成,以一人之力连斩真辽十余名将。
从此我北武军第一军团称雄漠北,再无人敢与交锋。」九阳神功。好熟悉的功法啊。难道这个时空也有少林寺的僧侣?
文泽没有在意他的神情,侃侃言道:「北疆既定,师帅上书天子,请驻节西疆,左武军第一军团便迁至西部边塞,迄今已有十年。」程宗扬道:「军团留在这里,是跟兽蛮人交战吗?」文泽沉默片刻,徐徐道:「武穆天王昔日曾言,六朝根本之患,不在北而在西。真辽虽强盛一时,不过疥癣之疾。大漠以西,土地极广,大国林立,颇有不弱於六朝者。师帅因此驻节西疆。」说着文泽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。
「文兄想到了什麽?」文泽也不隐瞒,「十年来,师帅遣人多方探问。西疆兽蛮人虽然勇悍,较之我军仍有所不及。西部的大国,无过於波斯。但波斯距六朝边塞不啻万里之遥,而且累年遣兵西进,无暇东顾。我等反覆商讨,不知督帅何有此言。」波斯?难道是那个倒霉的大流士?在程宗扬记忆的历史中,波斯帝国一直是作为名将建立功业的踏脚石而存在的,在这个时代,他想不出波斯会对东方有什麽威胁。
文泽道:「程兄这会儿可好了些?」程宗扬舒展了一下肢体,身体的疲倦已经不翼而飞,他精神一振,「已经好多了。」文泽道:「方才在帅账,蔺教御力赞程兄,孤身一人对抗兽蛮丑类,卫护月霜小姐。文某多谢了。」说着揖手深深施了一礼。
程宗扬脸皮再厚也觉得不好意思,「其实我只不过是恰好遇到。如果真让我跟那些半人半兽的家伙打,只怕它们一掌就把我拍死了。」文泽正容道:「程兄并非军人,面对那些兽蛮人仍能挺身而出,若非天生侠义,怎能有此壮举。」他非要这样说,程宗扬也只好默认。管他的,总不是坏事吧。
「程兄义举,我军上下无不感激。师帅吩咐,如果程兄休息好了,还请到帅帐一叙,由师帅亲自道谢。」那个小美女面子还真大,救了她的命连主帅都要道谢。程宗扬对王哲这位掌教兼大将军颇为好奇,当下也不客气,与文泽一同出了帐篷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夜色下,军团的帅帐犹如踞虎。刚走到帐前,太乙真宗四名教御连袂而出。
不知道他们与王哲谈了些什麽,只见商乐轩一脸恼怒,他一手按着剑柄,一手挥舞着说道:「掌教在军中已经十五年了,每年遣人请他回龙池掌理教柄,他都不肯。我太乙真宗群龙无首,我请他指明某人代掌有何不可!」卓云君面露不悦,「掌教不肯指明,自然有他的道理。林师弟既然没来,商教御何必咄咄逼人?」商乐轩大声道:「我如何咄咄逼人!林之澜在龙池作的那些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!他再胡搞下去,将来置我等於何地?」蔺采泉仍是一团和气,说道:「为国为民,乃大义所在。掌教所为,自是我辈楷模。但乐轩所言也有道理,这些年掌教弃龙池不居,教务无人掌管,已然纷乱不堪。长此以往,对我太乙真宗多有不利啊。」夙未央仍是一言不发,月色下,他肩上那柄怪异的长剑宛如一条虯曲扭动的飞龙,似乎随时都会破空飞去。
文泽垂手立在一旁,面上毫无表情,似乎没听到他们的议论。等四人走远,他才领着程宗扬进入帅帐。
看来文泽说的物资不足确非虚言,连主帅的中军大帐也没有点蜡烛,而是燃了几根松枝照明,帐内陈设简朴,只有一屏一案,地上几只古藤编织的蒲团,仍不脱道家本色。
一个身影立在木屏前,正审视壁上一幅巨大的地图。他的背影并不高大,但程宗扬一踏入帐门,心神就被吸引过去。他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,全没注意到文泽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开。
王哲注视着地图,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,一直移到地图右下角。忽然他腰背一挺,背影一瞬间变得雄伟起来,就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崇山峻岭,散发出逼人的气势,连松枝的火光也被压抑得黯淡下去。
程宗扬喉咙发乾,他感到自己就像面对着一轮烈日,虽然他没有转身,但自己身体从里到外都被他看通看透。
松枝的火焰微微一跳,光线重新变得明亮起来。那股逼人的气势缓缓消散,立在地图前的背影转过身来。
程宗扬好不容易松了口气,额头已经多了一层冷汗。出乎他的意料,这位声名赫赫的太乙真宗掌教,左武卫大将军,面容比蔺采泉年轻得多,颌下的长须漆黑如墨,似乎不比韩庚大上许多。他背负双手,身形如岳峙渊渟,彷佛没有任何风雨能够摧折。那双乌黑的眼睛目光沉静,神光内敛,显示出他的年纪绝非看上去这麽简单。
与程宗扬想像中的道家掌教不同,这位身兼军职的将军多了另外一种气质。
他身躯挺得笔直,整个人如同一柄无坚不摧的钢刀。那是军人的气质,只有无数次生死搏杀,经历过铁、火与鲜血的洗礼才有的坚硬如钢的气质。
「你不是一名商人。」王哲道:「告诉我你的身份。」程宗扬吃力地咽了口吐沫。眼前这个人不是蔺采泉或者文泽,自己所编造的故事只怕用不了一句,就会被当场揭穿。
这是一个赌博。如果不能赢得王哲的信任,自己搞不好马上就有生命危险,可如何让他相信自己呢?
程宗扬紧张地思索良久,最後咬了咬牙,「你一定不会相信。」王哲负手而立,淡淡道:「说来听听吧。」程宗扬心一横,「当时我正出发前往某地,参加一场面试。在途中突然遇到雷暴……」程宗扬把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源源本本告诉了王哲,最後说道:「等我醒过来,就看到半兽人和你的骑兵正搏斗。我也不明白这一切是怎麽发生的,这个世界与我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。」程宗扬说完,不由一阵心虚。这番话真是鬼扯,连他这个当事人自己说起来都觉得不是真的。可王哲静静听着,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。
「你说在『飞机』上,」说到这个陌生的词语,王哲迟疑了一下,「遇到了紫色的雷电,又是什麽样的雷电?」程宗扬回想着说道:「很密。像蛛网一样。看起来感觉很远,又是像很近。
一边旋转,一边不停发光……」王哲听得极为认真,程宗扬忽然倒抽一口凉气,失声道:「难道那就是时空之门?」段强说过,在他们生活的世界中有许多时空缝隙,与其他平行世界相通,它们就像一道道不为人知的时空大门,穿过它就到了另外一个时空。
王哲慢慢道:「我不知道什麽是时空之门。但你身上的生死根,却是我生平仅见。」「生死根?」程宗扬敢发誓,自己从来就没听说过这麽个玩意儿。
王哲抬起手指,远远一点,程宗扬右侧的太阳穴顿时传来一股暖意。
「天地之气,杂然而流,遇生则生,遇煞则凶。生死根,就是能将死气化为生机的异能。你是否发现过,你触摸过的植物会生长特别迅速?身上的伤口特别容易癒合?」程宗扬猛然想起帐篷里的青草。短短一个时辰之内,只剩下草根的青草就长到齐膝深,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生死根?可他记得自己在原来的世界并没有这种特殊能力。自己养的花花草草,甚至比别人的死得更快。难道是穿越时那道击中自己的闪电改变了一切?
程宗扬紧张地思索着,化死气为生机,是不是意味着接触过死亡之後,那些死亡气息会经过他身上的生死根,转化为生命所需要的机能?
受过现代文明薰陶的程宗扬,本能地不相信这种神话。但想到穿越後所遇到的能够化为雄狮的半兽人,徒手放出烈火的法术,他的信心有些动摇了。毕竟,这不是他生活过的那个世界。
程宗扬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,然後问道:「生死根有什麽用?」王哲坦然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程宗扬,「我只在典藉中见过生死根一词,里面语焉未详,不过具有生死根的人,身上的阳气特别浓郁。你既然没有修习过聚炼真阳的法术,阳气如此之浓,只可能是身藏生死的灵根。」原来是猜的。程宗扬一阵失望。旋即又想起蔺采泉遇到他时,露出奇怪的眼神,那老家伙多半是看出来他身上散发的阳气,说不定还把他当成大高手,怪不得会替他说好话。
程宗扬仍不死心,「我身上又是生机又是阳气,是不是对人也有用?如果有人受伤生病什麽的,我把生机阳气传过去,他是不是就能恢复如初?」王哲道:「从道理而言,的确如此,只不过……」「只不过什麽?」王哲深深看了他一眼,「你知道如何将生机传给他人吗?」程宗扬怔了一下,然後摇了摇头。
看到他的表情,王哲也不禁暗暗叹了口气。不过他随即精神一振,终究遇到了身怀生死根的人,总比一筹莫展,束手无策强上万倍。
王哲温言道:「你既然在这里无亲无故,往後有何打算?」程宗扬一怔,接着大喜过望,「你相信我所说的了?」王哲道:「我只知道你说这番话时没有作伪,至於你所言是真是假……」说着,他摇了摇头。
这个世界上,有一种鹏鸟可以高飞万里,在另外一个世界,也许有一种鸟可以在肚子里容纳数百人。对於王哲来说,那个世界有没有这种鸟并不重要,只要他说的是真话就足够了。
惊喜过後,程宗扬陷入沉默。
有什麽打算?他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。
良久,程宗扬道:「我想回去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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